一个强迫观念症患者的告白
考试临近却热衷于看电影
初中(旧制)毕业到进高中这段时期,被种种神经症和强迫观念的症状所折磨,如读书恐怖、社交恐怖、确认恐怖、性欲恐怖、头痛、失眠、心动过速、胃动力缺乏、结核恐怖、精神病恐怖等,真是数不胜数。
先谈一下读书恐怖的感受。我在初中时代是个优秀生,但一进了高中,怎么也不能保持优秀了。英语、德语、高等数学、哲学等教科书本身都很有难度,加上老师不管学生能否接受,一个劲地赶进度,还提供许多课外阅读的参考书,光在我的书箱里就塞满了一箱从来不看的书。
期末考试临近了,我完全笼罩在忧郁的情绪里,设法找些借口,拖延考试复习的时间。终于离考试日期只有二三个星期了,我把教科书和笔记本像小山似地堆在桌上,却不是马上着手学习,而先制订学习安排表,把从学校回家后一直到午夜的时间全部不休息地安排于学习。实际上这本来就是一张不可能实现的时间表,但自己没有意识到,想尽力设计得完善一点。二三天都耗费脑汁在这张表的制作上,首要的学习却忽略了。
终于制成了称心的日程表,准备努力学习了。可这是一个脱离实际的计划,充其量每天学二三个小时就精疲力尽不能学下去了,只好外出溜达。一会儿看电影,一会儿坐进咖啡馆。平时不大看电影的,在考试前紧张的复习时间里,却每周看上二三次,真是太不可思议。我还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稍微散散心,看上半小时、一小时的电影,不会对学习有妨碍的。”但一走进影院,不等剧终不肯罢休。看完电影,又走进咖啡馆,待咖啡馆关门方蹒跚地回家。又自怨自叹起来:“唉,考试前这宝贵的时间,竟在无聊中浪费掉了,我的意志怎么如此薄弱呢?!这样下去,踏上社会,也难以自食其力啊!说不定真要沦为讨饭叫化子、流浪汉呀。”于是强烈的劣等感袭上了心头。
回到冷清清的宿舍,长久地托腿呆坐着。有时为了激励自己,拿起笔信手写上什么“精神一到,何事均成”、“一寸光阴一寸金”、“必死必生”等各种豪言壮语,贴满墙壁,把房间“装饰”得像个选举事务所。
这样消磨着时间,一直到半夜一二点钟。我是个迟睡晚起的人,到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想到明天有课,“今天浪费了,明天起一定要拼命学习了”,信誓旦旦地躺在床上。又想到为了明天好好学习,一定要有充足的睡眠,可越是想睡熟却越是不能入睡。电影里看到的场景啦、写的格言啦、老师的脸啦,许多白天的生活情景,在脑中浮想联翩,哪里谈得上好好睡一觉。这样,开始为每晚的失眠苦恼了。
我自忖,连续失眠下去,身体早晚会衰竭致死吧,真是苦不堪言。为了入睡,曾采用了种种方法。听说数数字能帮助睡眠,我从一数到一千以上还是无济于事。又听说运动后身体疲劳了能入睡,我买来了哑铃,临睡前操练一遍;从家乡拿来了日本军刀,半夜里挥舞一通。谁见了我披头散发,两眼充血的枯瘦的脸,挥舞着军刀的模样,一定会毛骨悚然吧。
种种方法尝试过,依然不能人睡。清晨眼睁睁听着报时钟敲响四点、五点早晨的雄鸡报晓声感到受不了。没有办法,只好服安眠药。于是,在我的书橱里,珍贵的辞典、参考书消失了,琳痕满目取而代之的是安眠药和强壮滋补剂。
入睡困难,早晨醒来迟。起床后,头感到麻木、刺痛,难以言表的不愉快。上学常迟到,上课时又禁不住打瞌睡。老师讲的内容越来越记不住,越发加剧了对学习、对教科书的嫌恶感和恐惧感。
临考试只有四五天了,临时抱佛脚,硬着头皮去复习,但仅仅不足一个星期的时间,连草草通读一遍全部科目也来不及了。“为什么不早点抓紧呢?!”责问着自己,后悔已经是马后炮了。
学习落后的同时,对小说却情有独钟,而且在校友会的杂志上发表了习作。国文老教授赞赏我“是个天才”,亦曾飘飘然涌出了将来当个作家的念头。
疯狂般地自我锻炼
那时的我,对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一切一切都感觉不顺眼。体格精瘦细高、双臂无力、大蒜鼻子、龅牙、黑黑的脸。意志薄弱,干任何事都没有韧性,又不擅长交际;胆怯、喜幻想,而没有任何实际工作能力……,唉,缺点数不胜数。这样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常常抱怨父母亲没有给我好的遗传。
我开始着魔般地热衷于自我磨砺,下决心从根本上改造自己的性格和体质。但到底有无可能性则没有考虑过,只整天思虑不改造自己,生存就没有意义。
当时刚进人高中,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我敲开坚冰,用刺骨的冷水洗冷水澡。然后裸身在挂满冰柱的学校操场上跑上400米。晚上吃好饭,赤裸着上身抖抖嗦嗦地打着颤看书。
夏天,考虑如何锻炼耐热的本领,还想摒弃“怕羞”的软弱心理。酷暑天的中午,学生服加上厚厚的棉袍,这样一副装束去乘火车旅行。车上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个着装奇异的学生,我顾不上擦一下额头直流的汗水,睨视着车顶棚。“他妈的!”咬紧牙关忍受着盛夏的酷暑和害羞之心。
我坚信若要彻底改造软弱的自己,要想成为坚强的人,那么进行苦行僧似的磨炼是完全必要的。我特别试图矫正因胆小造成的怕羞心理,把自己塑造成大胆强悍的人而下种种功夫。当时我觉得作为一个男子汉,没有比意志薄弱、胆小怕事更见不得人了。
略懂一点汉学的父亲,在我尚未启蒙时,常引用“只要自己扪心无愧,照样我行我素”、“见义不为非勇也”等话来反复教导我。作为男子汉必须要有勇气,这些语言活剥生吞地植人了我幼小的心里,驱策着我去进行想当然的行动。
意识到自己性格脆弱,想锻炼造就自身的动机,大概是产生在十一二岁,正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摊着双手立在国道上,试图堵住一辆冒着烟疾驶而来的汽车,待车开到相距50米左右时也不准备让开,让开的话就是性懦胆小的证明。汽车不得不在我正前方急刹车,驾驶员跳了下来,他一定认为这是一个百般无聊的毛孩子在任性捣蛋。其实我并不是故意为难驾驶员,只不过出于锻炼自己的胆量刻意而为。看到驾驶员变色的脸,猜测他肯定要揍我了,赶快跑离国道,沿着田埂小路一溜烟似地逃开去。可已来不及,他一把抓住我,一巴掌打得我直冒金星。
遭到流氓的殴打
真正的勇气是什么?我开始考虑这个根本问题。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长辈们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答案。当时,我认为挺而走险的行为是勇气的表现,不管对手和场合,干自己内心想干的事是诚实的态度。
中学时代曾立下誓言:“在路边行走,同路人相遇时,决不自己主动避让”,把这也作为训练自身意志力量的一种方法。如果自己首先避让,证明自己意志薄弱。这样,任何人从对面走来,我一概毫不顾忌地径直朝前走去。一般情况下,对方会主动避让。但偶然不避让的家伙也有,结果互不相让,路当中“嘭”的一声,撞个满怀,以致发生口角。
还在念高中时,曾与十来个流氓殴斗,被打得鼻青眼肿,半死不活。大凡越是胆小、内中空虚的人越要虚张声势,我也不例外。有一天,我耸起瘦瘦的肩膀,抡着大手杖,与朋友走在河边的原野上。正好走过十几个流氓围坐着赌博的地方,其中一个招呼我:“老哥,借个火!”虽然我带着火柴,却冷漠地回答他:“没有带。”因为我想,老老实实地拿出火柴,交给对方,显得胆小、卑怯。我走过那个地方五六米后,慢慢地从袋里拿出火柴点燃了香烟,嘴里吐出的白烟,飘向后方。被那伙人中的一个一眼看到,大叫着站起来说:“小子!站住。”接着一帮人蜂拥而起,冲到我面前。我正想着 “逃跑就是窝囊废”,一个流氓上来已与我扭成一团。我正势均力敌对抗时,脚被另外一个人绊住,终于摔倒在田埂中。好几个人伸出手与脚,往我全身又揍、又踢、又踏。我半边脸被埋在土里,咬紧牙关忍耐着。后来被扶起时,意识也快要丧失了。与我一起的朋友也受到牵连,两人寡不敌众,被打得狼狈不堪。我仅仅为了无聊的虚张声势,甚至殃及了朋友。
也是在念高中时,在球磨河(日本三大急流之一)洪水泛滥最凶时,曾经独自一人险渡过河。河面比平时增阔了200来米,紫褐色的污水汹涌地流淌着,看上去河面好像涌起着许多从上滚冲下来的稻草屋顶和木材,忽隐忽现地像箭一样向下流去。我纵身跳入浊水里,岸边围观的人顿时一片哗然,发出:“不行啊!”、“不要蛮干!”的呼声。我对此置若罔闻,奋力向前游去。水流很急,我被迅速地朝下流方向漂去,时而头撞在漂来的木头上。我是学校游泳队员,对游泳多少还有点自信,但这里和游泳池不同,在湍急的水流和旋涡冲击下,一下子感到力不从心。游到河正中时,只觉得精疲力竭,无论如何也游不到对岸了。无奈发疯般地游呀游呀,终于在距600米的下流上了岸。由于寒冷和疲劳,全身感到麻痹,连爬上岸的力气也没有了。
除此之外,还干过一些其他蠢事。有一天,在大街的闹市上,看到摊贩用高价在兜售很薄的劣质小册子。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记忆力,且“见义不为非勇也”。当场上前揭露,结果激怒了江湖商人。他大喝一声你这混小子!”就从怀中抽出短刀扑将上来。我闪身躲开,拔腿就逃,后背似乎感到“噗哧”刺来的声音。总算迅速拐进一个胡同东躲西窜甩掉了他,想想真感到后怕。
天生的素质和成长的环境
我这样过分地自我锻炼着,设法想把自己造成坚强的人。但毫无作用,反而越来越懦弱、忧郁、绝望,每天在焦躁不安中度日。于是,一方面发作性地拼命想努力,另一方面又十分在乎身体上细微的异常变化。稍微有点发热的感觉,就要又是量体温,又是测脉搏,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身体瘦弱,干什么事都没有毅力,担心是否患了肺结核;眉毛掉了二三根怀疑是否会得麻风病;走在路上,感到一点心悸,就恐惧是否会发生心脏麻痹,赶紧在路边蹲下。整天生活在矛盾中,自己却没有发觉矛盾所在。
我认为自己之所以堕人神经症的地狱,除了与生俱来的素质外,与我年幼时期的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
我天生性格的特点是有强烈的执拗性。幼小时,我哭起来常常没有止境,被母亲称为“爱哭的孩子”。这种趋向也表现在绘画上。一般儿童花两天时间连续画一张已不容易了,而我却可以一星期、二星期连续画一张画。刚念初中时,曾一个月画了幅大画,连老师也感到吃惊。这种执着现象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转向到自身改造的方面来。只要认为能够改造自己的,任何方法也会去尝试。由于把关心全部指向自身,失去了对其他问题的兴趣,渐渐地脱离了自身生存的环境,人为地禁锢了自己。我的这种无视客观环境,任意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观点规划自己的行动,外人看来觉得滑稽可笑。简而言之,我是个现代的唐吉诃德。
当然这不仅是由于与生俱来的性格,而且与幼年时代成长的生活环境、父母的教育方法、学校的教育都有很大的关系。我父亲是穷乡僻壤的小地主,担任小学教员。在充满乡村旧弊的家庭里,长子肩负着光宗耀祖的重任,因而我和弟妹们有着明显不同的差别,常受到特别的优待。加上小时身体瘦弱,故更受到特别的保护。父亲只要求我努力学习就行。我每天除了学习,其他的家庭杂活都不需干,同小伙伴出去玩,回家迟了也要受到责备。母亲给我系腰带,保姆为我洗脏脚,生活得无忧无虑。在这种情况下,我小学时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这也是父母引以为骄傲的。可是,除学习以外,我在其他方面似乎都是笨拙的。运动会上赛跑,我的成绩倒数一二。器械体操也是拙劣透顶,杠杆上曾反复掉下来,右腕肘脱了臼。总之,在学习方面看来,比其他孩子聪慧。在小学四年级就能看报纸、小说了,但在实际生活方面却远远落后于他人,是个片面发展的少年。
在小地主家过分保护的环境下成长,还较顺利。一旦离开乡村,到了城市,进了高中,住进学生宿舍后,不适感就接踵而来。没有集体生活体验的我,怎么也难以适应宿舍生活,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与同龄的伙伴在心灵上难以沟通。因为老是担心被旁人视为胆小鬼或窝囊废,整天忧心忡忡,处于不自然状态。
当时,发生了一件同寝室同学发疯的事件,对我家带来很大的打击。一个数学方面很有天赋的男同学,渐渐变得行为古怪起来。我在专心学习时,他咚咚地敲着橱子的薄板妨碍我。我向他指出,他则微笑着回答:“像你这样认真,早晚要成为百科全书了,啊!啊!”最后把一瓶墨水浇在我头上、脸上、西服上。我忍耐不住,只好向宿舍长提出调换房间。不久这个学生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住进了精神病院。为此,很久一段时间恐怖感盘旋在脑子里:“会否与那个男同学一样发疯,也许已经不正常了吧?等等”,不断反问着自己。
新宿舍里,有位自封为左翼理论家的学生,他以不容反驳的腔调对我说:“脸色苍白的知识分子无所不能,快清算一下你的资产阶级情调吧。我们和工会战士一起组织了一个‘资本论’研究会,你也参加吧。”我勉勉强强跟着他参加了二三次研究会的学习,终于感到没兴趣回绝了。于是那个同学就威胁我:“你背叛了我们,真是个卑鄙的家伙,若向学校当局告密,不会饶了你。”我因与他朝夕相处,感到很不是滋味,只好向宿舍长提出到校外借房子住宿。
但借了房子也并非为我安居的场所。同住的3个高中生,学习非常刻苦,隔窗望进去,他们总是端坐着在用功,连出外散步也很少。我对自己的懒惰感到内疚,难道就这样服输吗?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学习,但很快就疲劳不支了,连书上的铅字也模糊难辨了。扔掉钢笔,躺在塌塌米(日本式房间在地板上的草席——译者注)上抱头沉思,悲叹:“我完了,我完了!”
以神经衰弱为借口,逃避现实生活
我自认为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不能学习,睡不着觉,学生生活充满痛苦,毫无乐趣,经常焦躁不安、头痛、消化不良、疲劳。最近报刊上记载的种种神经衰弱症状,感到似乎全与自己的情况相符。又进一步在医学杂志上看到,自己患的严重神经衰弱是一种不易治愈的毛病。我想,因为神经衰弱,学习及其他的事都不能做,只要神经衰弱治好了,学习能够顺利进行,难读的书也能够痛快地阅读,该有多好!
实际上这是自己欺骗自己的心理状态,当然自己没有意识到。就是说,不能协调与所处环境的关系,为此苦恼不堪,且热衷于改造自己的可笑行为,荒疏了正常的学习,并把这一切怪罪于“神经衰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为自己辩护我是病号,而且是重病号,理应受到人们的同情和保护,没必要像其他青年一样忍耐着坚持那令人讨厌的学习。”
已经成为青年人的我,企图重新回到孩提时代的受保护环境。除了把自我当成重病号之外别无他途。所幸的是,社会上“神经衰弱”这个病名很流行。扛着医学博士头衔的专家们发明了许许多多治疗神经衰弱的注射疗法和其他疗法。“神经衰弱是一种棘手的疾病”这一论调也作为社会的一般常识而为大家所认同。我躲进“神经衰弱”这个隐身罩里,似乎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当然不是有意识地自己欺骗自己,而是在无意识中欺骗了自己。一般的人,自己内心的活动,只意识到极其表面的部分,内心深沉的心理活动全然不清楚。比如,为了满足自己的名誉欲望,就考虑怎样牺牲自身利益而为他人服务;为了赚钱,就考虑怎样为社会工作;或者喜欢饮酒是为了交际;为了培养英雄气慨等等,都是实在的任性、自私的想法。只有深刻挖掘自身内心,具有观察分析体验的人,才了解自己心理的深层活动。
实在活得太累,我打算休学一年。因为坚信自己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所以提出休学,也有了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于是请求校医,请他出具病情诊断书。告诉他,自己由于神经衰弱已完全不能坚持正常的学习。想不到那个校医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说:“你的神经衰弱不属于什么毛病,只要多参加体育活动,多干干事情,忧郁的情绪就会烟消云散。”
我听了大吃一惊,于是就“能参加体育活动,就不来要求休学了。我低热不断,上次在大学医院诊断肺叶上有点坏了”地信口胡扯起来。
校医让我大口呼吸,用听诊器检查了背和胸,说没有什么异常啊!你如此讨厌念书,就休息一年吧!不要过了段时间又想上学呵。”随手开出了“因肺尖部有肺炎,休养一年”的病情证明单。
一想到明天起不用去学校上课了,脸上露出了好久未有的笑容。我马上打点行装准备回乡。可越走近家乡的火车站,心情却越感到沉重和不安,担心未经父亲许可就向学校告了假,这虽不是无视父亲,但确是怕预先告知父亲会遭到他的反对,故先造成事实,再迫使他同意这样的内心打算。果然不出所料,一回到家把休学之事一讲,父亲勃然大怒,手脚颤抖着站起来,拿起刀架上的日本军刀大喝道:“杀了你,我再去寻死!”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抱着父亲的手说:“人生病没有办法啊!”
父亲发怒自有他的道理。我念小学时,得力于父亲独特的英才教育,成绩名列前茅,被称为学校有史以来的最优学生。实际上这不是我特别聪明,而是父亲不让我干其他任何事情,只要我一心学习的结果。但父亲认为学习好,直接关系到将来飞黄腾达。他对我的将来寄予着莫大的期望。
作为小地主家的养子、家庭里受到养父母的压制、社会上仅是个微薄收入的小学教师的父亲,把他自己未竟的梦想,寄托给了孩子,为我设计了所谓“登龙门”之路:东京大学毕业,将来成为有名望的高级领导人或政治家。因此我的存在,成了父母一切希望的所在。由于我中学成绩优异,旧制高中只念了四年就进了大学,作为父亲希望之寄托的我,突然休了学,放弃了学业回到家乡,这使父亲的震惊、激怒、绝望到了何等地步是可想而知的。
但当时的我,怨恨父亲的不理解,对他不关心孩子意志的自由,把我当作他达到自己欲望的工具而牢骚满腹。父亲却认为,他这样含辛茹苦为我安排了上进的道路,而我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休了学,这是多么任性、多么荒唐啊!
我的休学,给家里蒙上了阴影。家庭已和孩提时代不同,不再是我避难的港湾,我对母亲絮絮叨叨的抱怨感到心烦。我这在他人眼里看来没有任何异常、自己却万分痛苦的神经衰弱是种多么吃亏的毛病啊!
不久,村里有人因我病休在家,嘲笑我父亲英才教育的失败。“那个孩子脑子有点异常,不去上学了”的流言使胆怯的母亲忍受不了,她甚至对我说:“咱们一起死了算了。”
我白天外出怕见到人,有半年时间过着白天蛰居在家、夜间外出的猫头鹰般的生活。似乎感到连小孩子,甚至连猫、狗都在嘲笑我。
最后发展到常常发生呼吸停止的症状,一天发作几次。痛苦得要在房间里打转。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当时不明白,后来分析起来有如下的原因。姑且不论,我表面的心理,而内心深层燃烧着强烈的向上之心,跳跃着作为一个社会人力求发展的欲望。因这个欲望只有在奋发努力之时才得到满足,才感到心安理得,这好比行驶的自行车只有在前行时才能保持稳定一样;而我休学回到家乡,任何事也不干,病病歪歪地与向上的欲望正朝相反的方向退化。例如想去乘驶往东京的列车,却登上了向鹿儿岛的快车。因此,为坐立不安的苦痛常常袭来感到是理所当然的。这也可以说是老天对于自欺欺人者的一种惩罚吧!
打着医学幌子的骗人疗法
生来愚钝的我,对事实的真相全然不知,总认为治好神经衰弱是解决问题的先决条件。只要听说是治疗神经衰弱有效的药,央求母亲不管怎样买来服用。附近城镇的医生都看遍了,但毫无疗效。
我主观猜测呼吸不畅可能是鼻腔有病变,还动了3次肥厚性鼻炎手术和1次排脓症手术,但结果仍然是白吃苦头。大概地方上的乡间医生水平不行吧,看来非到城市里去看有名望的医生不可了。
这时,我在街上的书店里,买了一本某医学博士撰写的,名为《性神经衰弱及其疗法》的小册子,背着人悄悄地阅读起来,使我仿佛恍然大悟。他写道,神经衰弱的大部分人的起因是青年期的手淫所致,因为手淫继而发生了容易疲劳,记忆力、阅读能力的衰退,头痛,失眠,焦虑不安,劣等感,心动过速等症状,且过度的手淫还会发生性器官发育不全、遗精、勃起不坚、性交障碍等种种后遗症。强调了手淫的危害性。他说这种由性引起的神经衰弱,一般的治疗是无济于事的,只有连续注射他发明的激素制剂2个月,同时结合电疗,最严重的症状也能治愈。书末还收录了被治愈患者的感谢信。
不暗世故、自我封闭的我,也坚信自己得了这样的性神经衰弱。乡村长大的青年,对于有着医学博士头衔的专家发表的夹杂着医学术语振振有词的论述,不会产生一点疑义恐怕也在情理之中吧。受到所谓现代教育的青年,对于新兴宗教这类东西,会认为它是迷信而进行抵制,但却不由得会信服那些经过医学精心打扮的骗人花招。
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上东京,接受这种综合的激素疗法。与母亲一商量,她不同意我的打算,说为了你,家庭已经很贫困了,哪有钱呢?”但我哪肯死心,反复缠着她,威吓说:“这样下去我早晚会发疯的。”
实际上,神经症患者给父母带来的苦恼不亚于不良少年。神经症者和不良少年,都非常任性,不考虑周围人的痛痒,这点是相同的。只是不良少年表现为意志薄弱,没有向上心;神经症者表现为向上欲望强烈,这点与他们不同。一方是不良的反社会行为,而另一方是因神经症症状而自身苦恼。
母亲终于屈服了我的要求,把最后一点积蓄一文不留全交给了我:“你父亲知道后,不知会怎样发火呢!”我目送着满眼泪痕的母亲,发誓这次一定要治愈回来!”踏上了去东京的路途。后来据说脾气暴躁的父亲得悉后把母亲打得鼻青眼肿,说了句:“徒劳的!”
的确如父亲所判断的,但母亲对儿子愚昧的爱,却使我有幸在东京邂逅了令我迷途知返的引路人森田博士,带来了人生转折的最大幸运。
接受某博士的综合激素治疗后,由于一时的暗示作用似乎感到好一点,但不多久又感到毫无效果,且浪费了大量的金钱。我处于彻底绝望之中,曾夸下海口一定要治好回家,现在哪还有脸回乡呢?
我像梦游人一样游荡在神田的旧书街头,在书店发现了森田博士写的《神经衰弱和强迫观念的根治法》一书,以此为契机结识森田博士的原委,在《生的欲望》那本书的卷末已介绍过了,在此不再赘言。
失败后的醒悟
一年后再度拜访森田博士,住进了他的医院。那是与一般医院完全不同的住院治疗,是接受真正的人生教育,一次难得的再教育。经过博士的开导,认识了实际的自我,明白了自己被无谓的迷茫束缚住了。
下面记述几则当时印象最深的事例:
我向博士提出要求住院的愿望后,博士问我:“你准备考大学吗?”当我回答:“没准备,因为估计考不上,想等住院治愈以后,再复习一年,明年参加考试。”他加强了语气:“今年就得去参加,否则不准住院。”
当时感到这个医生太严厉,事实上这却是我人生转折的开始。博士告诉我们,对于神经衰弱把它当作病来治疗,反而治不好;把自己当作普通的健康人来对待,倒容易治好。就是说,从今开始把我视为一个正常的普通学生,再不被当作病人了。
入院后经过一星期的绝对卧床,允许到院子里散步了。有一天,森田先生坐在石凳上,对患者谈话。新来乍到的我,站在最后倾听着先生的话,是我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话。他独到的见解使我难以理解,我歪头思索感到好奇。先生看到了我,问道:“怎么样?水谷君,我的话懂吗?”
我耿直地认为不懂的东西就应该老实回答不懂,于是说:“不懂。”先生重新解释了一遍刚才的话,再问我懂吗?”我仍然冷漠地说不懂。”他又作解释,又问我:“懂了吗?”对此我还是回答:“一点也不懂。”因为我认为应该自始至终老实回答,想不到先生激怒了:“我辛辛苦苦为大家讲解,而你一个人老是固执己见地说‘不懂,不懂’,把我的话中途打断,你不但妨碍了我,也影响了正在听讲的其他人,这种场合,纯朴的人一般顺应着他人的心意,回答‘大致上能明白’。这样即使不理解,随着听下去也会渐渐明白,这就是顺从,真正的诚实。然而你却认为人必须诚实,硬要坚持自己认为的道理,这是与顺从正好相反的固执,像你这样固执的家伙没法治疗,你立刻出院吧!”
先生的斥责震聋发聩,从来还没有人这样严厉地教训过我。顿时感到连自身也抛弃了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在轻视我。我已无生存的空间,因为白天禁止呆在房间里,只好去浴室拿了毛巾,躲在楼梯下阴暗的角落,任眼泪尽情地流下。
我把这件事记在日记里,先生写了这样的评语(森田先生对患者的日记,用红铅笔给予批注):“你躲在角落擦着毛巾痛哭是纯朴的表现,悲伤的时候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悲伤。因你的固执而任意地表示自己的嫌恶,这是不对的。如果把你的固执不是用在‘必须正直’这样的自己为中心的思考方法上,而发挥在工作事业上,一定会有所成就。世界上的成功者,没有一个不是固执的。”
从那时至今几度星移斗换,我作为一个社会人,随着经验的积累,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些话的正确。我能在完成繁忙的本职工作外,出版了五六本著作就是有赖于这个固执。我每天写上一二页,花费半年、一年时间完成一本。夸奖我的朋友说:“真是了不起,得有能耐啊。”其实不是能耐,而是性格的结果。曾经几次想不干记者这个行当,但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却在不知不觉中,感悟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想不干的念头再也没有了。
过去以为由于自身的缺点,是造成劣等感的原因,而现在明白了缺点也即是自己的特长。缺点和特长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没有缺点也就丧失了个性,缺乏了人情味。我作为一个人,尽管神经质、笨拙、迟钝,这些依然如故,但这些的反面,表现为内省力、诚实、对工作执着的优点却一直存在。
由于抛弃了过去自我改造的努力和设法筹措自己心理活动的企图,没有了思想负担而变得轻松自如,丰裕生活充满欢乐,不再为自我改造而徒然地浪费精力,相应地对工作倾注了更多的能量。学生时代的朋友见到我说:“你与学生时代相比完全变了。”这也可以说,舍弃了自我改造努力的同时,开始实现了真正的自身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