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赤面恐怖症是强迫观念的一种。因一到人前便感到羞耻,从而双颊绯红,为此,竟恐怖苦闷之极。距今十余年前,我对患者采取过催眠术和说服疗法,但治疗效果很不理想。约六、七年前开始,用我现在的特殊精神疗法,逐渐取得了适当的治疗效果。在此列举的症例,就是其中之一。下面首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病历。
20岁,学生。自16岁开始发病。当时,由于某种原因,在校学生中出现赤面的很多,一时间流行起来,学生中间多数都成了赤面恐怖。该患者即从那时开始发病。大约在2年前逐渐严重起来,终于因害怕众人的注视,不敢坐电车。2里多的路程天天徒步往返。即使刮风下雪,也只是来往学校。自己越来越觉得胆小、怯懦。因为担心将来不能立足社会而十分悲观。终于在中学五年级时,决心半途退学。虽然历经多种治疗,但效果很差,最后自己决定去房州静养,如果再治不好,就决心轻生。为此,已经在行李之中准备好了剃刀,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来我处就诊。
除上述症状外,该患者还主诉有以下症状。精神刺激性头痛、精神朦胧感、多梦,读书时注意力分散,理解和记忆力很差,有时因眼前出现彩霞般的影像而苦恼不已。另外,静坐时常有耳鸣感。此外还患有红色色盲。
体格与营养均属中等,皮肤无划纹征,面色无明显的红润色,但却时常出现颜面及双耳发热,严重潮红的感觉。
按照我的特殊疗法开始治疗后,最初4天内要求他绝对卧床,随后进入所谓操作疗法。自第14日开始外出,乘电车购物。前后共住院治疗20天后,回家治疗。又经十余日后转至房州疗养。这是前年11月3日的情况,易地疗养期间实行自炊生活,并帮助作些农活。在此期间,患者坚持写日记,并按周寄给我,由我用红笔进行批点指导。
患者在房师共约疗养50天,赤面恐怖大体治愈。其中前半的日记和我的指导已收入拙著《神经质及神经衰弱的疗法》之中。现将其后半收录于此。但靠内容并非仅仅是治疗疾病,有许多地方涉及到人生观问题,而且从艺术角度来看,也是相当有趣的,故决定在此发表。括号内是我对患者日记补写的指导意见。
11月25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要抽烟,由此预感到“我就要成为一个大人了”。这也或许是因为我对病的看法变得宽大起来了。或许只不过是一种狂妄好奇心罢了。在写给先生的明信片中也曾请示过“稍抽一点该没有什么关系吧?”在发这个明信片的归途中,买了和平鸽牌香烟,吸了两支。以前的神经衰弱疗法中写有不准吸烟喝酒的规定。因此,即使是别人吸过之后顿出来的烟雾,触及到自己脸上时,也会有些害怕。但是现在却点儿也不觉得内疚,吸一点试试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虽也未觉得怎么高兴,但不吸却感到寂寞。
下午参加劳动。晚饭因为想吃菜叶子,便到前田处去问,“有菜叶吗?”之后,前田妻满脸讨厌的样子回答:“那是鸡吃的东西,你随便拿好了。”极其冷淡地应付了几句。归途中我全身觉得痒得难受。
26日,上午,去访问牙科医牛的途中,一面走着心情却十分舒畅。又想抽口烟试试。于是便吸了一支。心里顿时觉得已经好得能回东京也没问题了。沐浴着晚秋的阳光,一面眺望着蓝蓝的浦贺河道上往来航行的白帆和汽船,一面仰望着远山,慢慢地步行着。整个归途中,视野里几乎没再出现那五彩缤纷的残影。但又觉得似乎还只是一种暂时现象,所以,也还高兴不起来。前田的妻子似乎发觉象昨天和我说话时那样不客气,感到有些抱歉,今天看起来真有些满脸热情的样子。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也没有什么自暴自弃的感觉,更没有因此觉得悲伤。真要厌烦了的话,就打谱回东京了。现在心里反倒感到十分开阔,这是至今未曾觉察到的一种情况。
27日,仆人拿来象拳头大小的五个豆沙馅糯米团子。因为是早饭之前,所以,喝完1合牛奶之后,先消灭了三个豆沙粘糕,然后又吃了三琬米饭。
昨晚接到先生批阅,后退回的日记,便聚精会神地认真读了起来,而且理解的较好。关于个人将来的志愿,虽说最好不要仓促从事,但是每当想起这件事,便觉得自己已经是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读过先生寄来的《卢梭忏悔录》后,以卢梭的一生为标准,我考虑了所谓人生是怎么回事儿的问题。
难道人们自己期望的事情全都不能实现吗?卢梭既没有当成秘书官,也没成为音乐家,而且也没能成为一个完全的文学家。象我们这些人只要能够从眼前的小事着手、点点滴滴逐步前进也就可以了。我们这些人在出生之前就已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人生在世岂不终归是要恪守着命运对自己已经作好的安排吗。当我想到此处时,又觉得并非完全如此。但又未曾想出证明以上说话的根据(宿命论是我们经常最反对的一种观点)。
28日,上午去牙科诊所,沿路虽然没有闹出什么惨状,但今天却是个脸红的日子。遇到农民们也红脸,和姑娘擦肩相遇也火烧火燎似的。和牙科医生打招呼的时候,也红了脸。归途中由于自己这般脆弱得可怜,为了有意找点苦吃锻炼锻炼,便去了火车站,打算豁出自己的脸面,到火车上再狠狠地折磨自己一下。但因距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只好又步行网来,半路上还是又红了脸,想到先生讲的“必死必生”,更加突然地脸红了起来,但却没有觉得羞耻。
下午劳动的时候,我问一块儿干活的姑娘,“我的脸红不红?”她回答说:“红了”。我又问:“红得很显眼吗?”她答:“不,并不那么显眼。”“你觉得脸色发红和脸色发青,哪个叫人讨厌?”“脸色发青非常叫人讨厌,农村的人们喜欢红脸。”“不过,东京的朋友们对于好红脸的人却总要嬉弄一番。”如此交谈之后,道别。
晚上,房东老大娘来了,我下意识地感觉到又得要照老样子表演一番。果然,脸红得越发厉害起来。这时,我便抱起双臂,让整个脸庞充分地沐浴在电灯光下面,不管他脸红也罢、害羞也罢,横下心来,任其自然。(已是逐渐接近痊愈的边缘了,自我猜测或专心努力掩盖等情况,也渐浙减少了。)
上午,去牙科诊所的路上,考虑了下面这样的问题。
我打算向文科发展的想法,也许不太合适,如果我连一个老师的水平也达不到,再加上我这神经衰弱的疾病,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文科呢?而且要我做老师是父亲的主张。按照父亲的本意,无论干什么也不如经商好。现在,我已经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莫非是我还愿意再承担这个忘恩负义的坏名誉吗?现在的我,并不是我自己原来的那个我,而是归父亲和先生所有的我。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意志了。所谓真正亲子之爱,岂不应该是放弃个人的意志,完全按照双亲的本意去做吗?基督教对于爱岂不也是这样解释的吗?那样,就得舍弃艺术,遵从父命,干一辈子商人。一想到这里,就痛苦难言。认为真若那样,自己就完全变成一个活着的木偶,或是一个只会喘气的泥塑偶像了。不,绝不能这样。我已经考虑过经商的生活,在富裕的衣食住行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即使此后可以涌现出温馨幸福的生活。我读过米勒(米勒,Jean•Francois•Millet,1814〜1875,法国画家。出生于农家,具有虔诚的信仰和对农民的深厚感情。巴比松画派的代表人物。曾跟从德洛罗什学画,后因不满老师的浮华风格和无力负担学费而自学。1849年定居四比松村后,从事耕作以补助生活。因长期接触他熟悉的农民,由此产生了许多重要的反映农民和农村生活的作品。他曾说:“我生来就是个农民,我愿意到死也是个农民,我要描绘我所感受到的东西。”《拾穗者》、《播种》、《晚钟》、《牧羊女》、《死神与樵夫》、《扶犁人》等都描绘和歌颂了农民的生活情况和淳朴性格,也揭露了剥削制度的残酷。因此曾受到当时统治阶级的诋毁。其部分作品的人物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画风以质朴、凝重、富有抒情气分著称,但直至晚年,他的作品才引起人们的重视——译者注)传记。对贝多芬(贝多芬,Ludwig•Van•Beethoven。1770〜1827,德国作曲家<,世界音乐史上最伟大的巨匠之一。是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父为宫庭歌手,故自幼从父学音乐。1792年起定居维也纳,以教学、演出及创作为生。他毕生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不少作品反映了当时社会上反封建、争民主的革命思潮及作者的理想与性格。他的作品集古典派的大成,开浪漫派的先河,在创作手法上进行了多方面的革新,对近代西洋音乐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主要作品有交响曲9部,钢琴奏鸣曲32首,钢琴协奏曲5部,小提琴协奏曲1部,弦乐四重奏16部一译者注)的一生也很了解,我认为象这种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然而,今天,我却必须遵从父命,到学校里去(这样的问题,这样的烦恼,只要不是傻子,不论什么人,谁也都曾遇到过,这绝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解决这类问题,不能指望哲学,而要依赖实践。当你偏向理论的时候,同样的一件事情,爱和憎、善与恶,便都十分费解。但是,实际情况却常常比想象要简单得多,而且还能超越最难的理论。一般的人,构成其终生的,乃是该人本身的人品。强迫某个人学了文学,但他不一定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再如进修商业,也未必然就成为最富的人。无论出生在什么环境或受过什么教育,仍然必须充分发挥本人的特性,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人品,与塑造的诗人相比,还是自然成长的诗人可贵。与从铸模中塑造的宗教家相比,还是发自内心的诚心信仰者最优。或者说挤身于科学的哲学人们,或许要比受过文艺熏陶的诗人要尊贵得多。克列孟梭(克列孟梭,GeorgesClemenieau,1841~1929,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外号“卷虎”,通过议会演说,曾几次推翻内阁,历任内政部长,总理等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再次出任首相,并积极组织协约国的反苏斗争。1919~1920年任巴黎协会主席,参加起草《凡尔赛和约》,1920年竞选总统失败后退出政界——译者注)这样的人物,原来确实曾当过医生。达尔文最初也曾入过神学院。席尔莱鲁也曾当过军医。歌德(歌德,johakn-Wolfgang-Von-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思想家。青年时期为狂飙运动的主要人物,主张由上而下的社会改革广主要著作有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和诗剧《浮士德》等。所作抒情诗为德国诗坛的瑰宝。他在自然科学方面也有很大贡献——译者注)也曾是个生理学工作者。再如爱迪生(爱迪生,Thomas•Alva•Edison,1847~1931,美国发明家、企业家,曾发明和改进过自动电报、留声机、蓄电池、磁选法、电话、白炽灯和发电机等,并作过铁道电气化的试验,共获专利约1300件以上,在电影技术、矿业、建筑、化工等方面也有很多发明——译者注)在少年时代也曾干过邮电局的勤杂工。我绝不认为你应该做一个商人,你的父亲也决不会勉强你。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我认为你对文艺事业的憧憬心也很难实现。在此之前,还应该踏踏实实地为成为一名实干家打牢基础。我不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象鲜艳的棣棠花那样的哲学人,而希望你能成为一名象果肉柔软多汁的水蜜桃那样的诗人。但是,倒底怎样才好,对于你的未来,你自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并不象是你所说的那种自由意志,而是神的意志,是与客观境遇相适应的你的心意。)
29日,因为牙疼,整个一天烦躁不安,只好重读卢棱的《忏悔录》下午帮助收割,干起工作来,才觉得轻松愉快一些。但是,我的情绪仍很沉重。非常淡薄的寂寞、伤感和忧虑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很特殊的情绪(这是由于牙疼引起的一种精神上的反应)。
在我收拾稻秸的时候,从小路上看到有一位男子和前田站在县公路上谈话。他们说:“这个村子好不容易有大臣来,然而小学的学生却未出来迎接。”“激动得泪流不止,令人难堪”。“打算想去村公所看看,但是村长却不在”。说到气愤的地方,到真象是个初出茅芦的武士。我正想嗤笑他们的时候,突然一个人用瞪大的眼睛朝我看着,并大声喊:“伙计,过来!”时,真使我大吃一惊。他象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手里拿着那粗手杖不知想对我怎样。当时在场人们那视线,使我完全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阵脸红起来。实际上他并不是面对我呼喊。因为他的狗就在我的身后,事后一问,据说他是个半拉疯子,被疯子瞪大眼睛盯住凝视而脸色变红,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终究还是太怯懦。而且,天天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老师,竟然也让人们感到心情很不痛快。大概被疯子瞪着看和在学校里被老师瞪着看两者差不多一样。回到住处,一看到老太婆的脸色后,联想起昨天在电灯下勉强应酬的情况,便产生一股厌恶的心情。人的一生,莫非就是这样过一辈子吗?真想赶快回到东京。
30日,今天是11月的最后一天,没有发生任何什么新的感慨。反正只有如此等待着,无论怎样着急发慌,也只有随波逐流到最后的归宿。当然会有巨大的漩涡,尽管这是又黑又糟糕的漩涡,任何人也都免不掉要卷入这样的漩涡。但是只要遇到适当的机会,则力争要从漩涡中逃脱出来,特别是心地刚毅,意志坚强的人,绝不会在水下潜流到最后,他可以立即漂浮上来,然而,死神之鸟终究会要飞来,连同漂浮在水面的人们一齐掠走。
傍晚有四、五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青年男子,吹着嗽叭朝村里走来。听说今晚这里要放电影。我从二楼上看到了那几位男士走来,据说他们总是干些蠢事,而所谓人生,象这样也算是人的一生了。这些人,一天一天也是活蹦乱跳的,所谓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面眺里着被云雨包围着的群山,一面沉迷在以上空想之中。
12月1日为了准备带回东京,我收集了几串柿子。
2日,整个上午在野外帮助前田刨地瓜。不知为什么,心情十分不好。是什么原因总是被这样的心情包围着呢?无论怎样思考也不得其解。因为人的心理就是这般的复杂与微妙。所以它并不是一种必定能够理解的东西。整个神经未梢象针扎似地刺痛。
两点左右,去牙科诊所。途中又继续脸红起来,我本来正在想今天该是又要脸红了,果然它就红了起来。对这一点,我是非常了解的。(应该了解,因为是一种预期恐怖,所以它会自动发生。)另有四、五位患者来了诊所,我的脸便热躁起来。因为他们都毫不客气地直盯盯地看着我,所以我就躲到房间的角落里,避开了大家的视线。热躁的问题虽已解决,自己的神经却不论有什么大小原因,却随时都在等待着脸红的机遇。虽然其它方面,例如羞耻呀、恐惧等等都已消失,但赤面恐怖却装满了我的脑袋,生动活泼的生活也变得十分无聊,从坡野回来后,又帮忙打稻壳。一面干活,一面思考着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原因。我和前田本是无任何亲属关系的陌生人,现在无论关系如何亲密,40岁的男子和20岁的年轻人也很难成为朋友,而且我又时常过多地提出这样那样的一些希望和要求,尽管我也尽量做工作,却也只不过是拿它当作游戏。与其说我是在给他帮忙,倒不如说是在给人家添麻烦。但对他来说,这些工作则是他本身的家务。所以,他却总是随时随地在向我道声:“谢谢!”在这样一种礼多的情况下,我愿意努力帮助他去做各个方面的一切工作,他却又尽量不想让我干事情。并反复不断地对我说:“你住手吧!”是否因此就必然会涌现出厌恶的心情吧?但也并不一定。这种问题,真是很难说得清楚。
傍晚,在昏暗的室内,我躺在床上试探着大声唱了几句。我发出的歌声,是一种空虚寂寞的声音。因此,只是唱了那几句就结束了。外面象下过雪似地一片银白,是一个美丽的月夜。夜晚,到前田处去玩,却无端地苦恼起来,强忍着去后,更加厌恶不已,便又走了回来。去中村处和老太婆聊天。因为净是些愚蠢话,便又回二楼睡下。
3日,早晨起床后,仍然和前几天那样,心情很不清爽,从前额冲向头顶,火烧火燎似的,预计今天一天又是个脸红的日子(每天都在测量是否脸红的事,简直成了一个赤面计似的测星器械)。早上,去前田处。前田妻和小鹤两个人在舂米,我一直帮忙干到傍晚。因为前田不在,没有人对我说“请住手”的话,所以干得特别高兴,我的手足却冰凉的很,这肯定是因为应该流向手足的血液都流向了头部或脸上。
我一面舂米,一面看梅特林克(梅特林克,Maurice-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思想家,当过律师。用法文写作,也曾写过诗。剧本有《盲人》、《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蒙娜凡娜》和《青鸟》等20余部。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其剧作充满悲剧的宿命论思想和浓厚的神秘色彩,是象征主义戏剧的代表作家——译者注)写的《青鸟》,很受教育,非常感动。人生的目的就是要捉住那只青鸟。就是那个戴了蓝帽子的人,他能看透整个世界上生物和非生物的精灵。假如我能做一个商人,能够看透所有生物与非生物的精灵,既使不是个标有什么特殊艺术家标签的人,我也能够过上美好的有意义的生活。并且,大致全部就是如此吧!
然而,病终归是可怕的。就象间歇性泉水那样,每个月里总有几天,赤面恐怖表现特别严重。对它注意观察分析的结果,在头发最长的时候,病情最为严重,这也许和害怕去理发店有关系。一想到明天须要去理发时,就讨厌起来。而且对于吸烟的问题,已经引起兴趣。在还没有接到先生回答的情况下(没必要拘泥于琐碎小事,所以,未曾特意写回信,对读者插一句话,这叫做不问疗法,对于患者特别介意的零碎小事的问题,尤其不要过问,要取消拘泥)。每天饭后,每次都吸一支,实际上也可能会有毒吧!(马马虎虎地随便解释一下倒也可以。但是,我也并不确切了解。如果一个医生也说有毒的话,那也只是一种信口开河的口实)。
4日,从早晨开始肚子很不好受。去理发店时,预感到脸又会很红很红。因为有了这样充分思想准备的情感基础,虽然打开昏暗的玻璃窗子,坐在了镜子的前面,但却没有发生红脸。而且心情十分安定。今次真是高兴的很啊!
5日,参加了一整天的劳动,晚上应前田君的邀请去他家赴宴。因为午饭吃过了头,肚子有些疼。但一面忍受着病痛,还是吃了个酒足饭饱。有生以来,这是第二次。大约喝了有数两酒。是在十分愉快的心情下,喝红了脸的。还抽了烟。虽也感到象是干了件不太好的事情。半夜里因为肚子疼,直闹得疼醒了。
送走了毫无意义的一天。尽管肚于疼,为什么还要无所顾忌的大吃一顿呢。难道不害怕长病吗?又抽烟又喝酒莫非就不担心引起头痛头晕吗?这又是干了些什么样的傻事?(因为担心生病,所以才特意干出这般事情。不加介意的人,事事顺其自然,既不勉强从事,也不陷入拘泥)。
6日,今天从早到晚和房东女儿两人一起在杂物储藏室里一面打稻草,一面唱歌儿。这样渡过了一天。然而,晚间回想起自己这样的生活方式,却又觉得很无聊。洗过澡后强忍着寂寞吃完了饭。果然,一会儿肚子又疼了起来。有生以来象今天这样放这么多屁还是第一次,30分钟之内计算起来有七次之多。按照这个比数计算的话,很难说一个整日该有多少次。而且,这种象是物件破裂似的声音,即使是自己也觉得十分讨厌(真是一部赤面计,病觉计或感觉计一类的仪器)。
7日,今天准备停止吃饭,睡上一天。另外,也还考虑了许多问题,和疾病比较,想到自已的未来更是难受。前方是一片茫然,究竟如何,真是难以想象(所谓有没有什么眉目,那都是算命先生胡猜八猜乱说一气)。两点起床后,做了些安倍川饼(烤好后外面撒一层豆面的甜粘糕),吃过后,又去前田处打稻秸。
据XX说已经决定我自一月份开始必须到学校去上班。可真不知道我是否有了能够去学校的勇气(只要能去就行,不需要什么勇气)。
大脑中时常残留的视觉余像及五光十色的幻影和往常一样,仍然不断地象群魔乱舞似地飞上飞下,搅乱得满脑袋涨痛。虽然没再牵挂其他什么心事,却百无聊赖,烦燥不安,仍是没完没了难以泯灭地连续映现着这些幻觉(若能连续加以注意,总会将它忘掉。但不可每天都这样思量不已)。
最近,父亲不断寄钱或寄些保养物品来。自己十分内疚,也引起很大的不安。一方面对父母双亲的恩情感激不尽;但另一方面,对父母的生活方式又颇感不满和不平,不断涌现的这种奇特的心理,形成两种相反的感情鞭挞着自己。我认为从物质上讲即便是贫民也很好,但在精神方面却迫切希望成为富豪(如果在精神上,在头脑中能够贫乏,则幸甚幸甚)。父亲却抱有相反的期望。曾多次见到父亲买画。但是,与其说父亲是在买画,倒不如说是在收集不同种类签名的题辞(你具备鉴别这种艺术品的能力吗)。父亲对于人的一生,曾多次向我讲,最重要的还是金钱、地位和名誉,我对这些东西,却认为最无意义,分文不值,并因此受到过父亲的斥责(所谓地位,是心身修养方面最可贵的东西。所谓财产,是能够满足衣食住行及其他需要和欲望的有形或无形的材料和手段,所谓名誉,是未曾做过有愧良心的事。以上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个条件)。我虽然对父亲怀着如此不榆快的心情,另一方面却对父亲眷恋不已。这种矛盾超过了我对疾病的痛苦。这样的矛盾怎样才能消除呢?(正因为眷恋才存在抱怨。如果是外人,既无抱怨,也无其他什么关系和阻碍,因为拘泥于言词的表达,才显出了矛盾)。
我除了把父亲当作解决困难的靠山,此外只还有先生可以依靠。别的我再也没有什么朋友、亲属或可以相互交谈的人了,真是寂寞得难受。(你既然是个信神的人,那么,信徒从来不存在孤独带来的寂寞。人是神的孩子,与神最接近,对他人、对朋友、对亲戚、对双亲都不能信赖的人,对神必然也不能信赖。因此,连对自己也不能信赖了。如果你对朋友、对亲戚都不能信赖的话,那么,所谓对神或对我的信赖也都是假的。如果神和我都不能满足你的心愿,那就可以马上加以驱除。但是,神仙与父亲都比我伟大——这方面很难简短地加以说明)。
8日,雾已转晴,红墨水(是我用红墨水书写的批注)象朗阳一般放射出的光辉,扫除了我心中的雾,心情晴朗起来。
我坐在岩石上,一面静观着漩涡的转动,一面似乎感到在和漩涡卷起的浪花、和大海、和波浪、和天空、和日光在静悄悄地交谈。但是,我的心灵却暗淡无光。空空荡荡,无所包容。
天色渐晚,波浪拍击的声音有些吓人,便仓促沿着绝壁返回(自然非常伟大,自然象一首诗,你是一个大自然的诗人。希望你在社会实践的基础上,培养蕴育这样的诗情)。
9日,一面舂米,一面用低柔的嗓音歌唱。因此,寂寞全部消散(象是故意做作,有些象盐腌油香鱼的味道。最好还是认真地面对着寂真)。
10日,参加了劳动,这是一种眼花瞭乱,相当紧张的劳动。但却没感到多么疲劳。稍微有些寂寞,多亏身体健康。祖父给我寄来了信和包裹。红茶和砂糖用表示爱之情的封皮包装起来,里面还放了钱。毫无理由地永远怀念着的人,相见后重陷孤独时,就会更加怀念吧!真希望尽快回到东京(毫无理由地……是个名句。富者思念清贫,贫者羡慕富裕,自然状态的人的感情是最高尚的。自然,真是又微妙,又宏大。禅语有所谓“无人时似感有人,有人时似感无人”。应该说这是一种人为的细致的加工)。
11日,到久校海边去拾海贝。对年轻时岁月的悔恨与苦恼,和那无聊的憧憬,与淡薄得乎要消失的希望一起集聚在这银白色的破贝壳里。宁静的天空、徐徐浮动的海面,远处蓝色水平线上座落着微薄的三崎岛和大岛,近处驻扎着的似乎安眠了的白帆。陶醉在了这纯真朴实的大自然美景之中的,岂不就是愁苦难堪的自己吗?我躺在草地上放声歌唱了一会儿,又合起掌来向老天祈祷。跨海而来的人们都在干着什么事儿,看到我的样子之后,百姓们都用奇异的眼光注视着我。大概他们在想,这准是个疯子。这时我便越过沙丘走了回来。宇宙间的大自然是如此的搏大美好。时光又是如此的永恒和迅速,父亲为什么对人间社会特别的重视?(你又为什么对父亲如此这般地挑挑剔剔、抱怨不已呢?)不记得是什么人曾经讲过“与其研究人类社会,不如观察大自然。”托尔斯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出身贵族,但同情农奴,否定有闲阶级的生活,反对当时的社会制度及政治宗教、教育等。全部创作时期长达多年,作品深刻反映出他那农民世界观的矛盾。一方面无情揭露沙皇制度和新兴资本主义势力的种种罪恶;一方面宣传不抵抗、想用自由平等的小农社会代替沙皇制度的观点。其作品对欧洲文学有很大影响,代表作品有《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黑暗的势力》、《教育的果实》等——译者注)曾在他所著《我的宗教》一书中写道:“基督曾说,‘如今的社会制度完全是错误的’。”他这种诅咒现代文明的书籍竟也通过不断转动的印刷机排印出来,装璜在书店里,这类诅咒当今文明的书籍中存在着某些认识上的错误,因此,对大自然和文明社会的认识,出现了这样的矛盾(人们的思想认识中常常存在着许多似是而非的奇怪的观点。大自然确实永远是纯真的美丽的,动物界的现象也是自然,人类社会的现象也是自然,物价昴贵也是一种自然。为什么只把干枯的贝壳、远远眺望到的山与大海等和我们关系疏远的东西看做自然呢,不但不断冲刷岩壁,返复流动着的波涛属于大自然,不论宏观地或微观地观察我们周围的自然现象时,看到的那不断努力、不断奋斗的人们,也是自然)。
接到了母亲的来信,二尺左右的信纸,开始概略地粗读了一遍。对于继母好象故意表现的爱抚,非常蔑视。且又泛起了幼年时代对继母的不良印象。再次仔细地精读之后,我对继母所持的如此恶劣的态度和继母这几乎是满篇错字的来信及保重身体、切切注意等的嘱咐相比较,感到羞耻起来。基督信徒的我和不信仰宗教的母亲相比,母亲才真正懂得爱抚,抱有爱心,比我更加具备有宗教性的爱心。从而也忆起了过去我未曾留心她对我热情关照的诸多事例。脸色变红,且又流出了痛心的泪水。对过去如此偏颇的情感,深感羞耻(缺乏对自我爱心的人,也不能察觉他人对自巳的爱心)。自从远离父母身边,过这种孤独的生活以来,失去了一切爱抚,尤感难堪。以前所说的为了艺术,宁肯舍弃双亲,甚至被称作罪人也不在乎等等那些自己逞强好胜的活,的确半数是因为生病,半数是神经衰弱,奢望着那一知半解的文学生涯。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因为滥读小说,把大脑搅混乱了。想到这里,便面对罗曼•罗兰(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9,法国作家、音乐学家、社会活动家、思想家,曾任艺术史与音乐史教授。在托尔斯泰的思想影响下,基于对人类的爱和理想主义的信念,积极投入到和平运动和创作活动之中。作品甚丰,主要是歌颂英雄人物,反映法国大革命的情景,描写个人奋斗,揭露帝国主义的丑恶。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十月革命后深受鼓舞,与高尔基建立友谊,热烈支持无产阶级革命——译者注)的新英雄主义,挥舞起了攥紧的拳头,指向天空发出了大声的嚎叫,为了想把自己的生活环境改造得蒙罗丹(罗丹,Augasie•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家,14岁开始学画,为近现代雕刻的首创者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奠基人。他善于用丰富多样的绘画性手法塑造出神态生动、富有力星的艺术形象。生平所作的许多速写,别具风格,并有《艺术论》传世,代表作品有《思想者》、《地狱之门》等“他的创作对欧洲近代雕塑的发展影响甚大——译者注)或米勒那样,便又着急、通苦起来。现在,父亲正住在那风砂四起、冰冻地寒的中国(即日本火州西部的“中国地方”,包括冈山、広岛、山口、岛根、岛取五个县。按照自然地理形势,则称“中国山地”指从近畿地方西部到中国地方,东西横亘的山地,分为山阴道与山阳道两地,主峰为兵库县和岛取县境内的须贺山,海拔1700米——译者注),想到父亲在疾病中那痛苦的情境及他日日夜夜思念我的心情,就觉得哪怕是舍弃一切,为了父亲、为了祖父母和母亲,也必须尽心效力。(你能产生这种心情,这真是上帝的巧妙配合。这种心境切莫丧失。读了托尔斯泰的《我的宗教》就必须放弃固执拘泥的己见。你目前的情况是神经质性的过敏,不会长期延续下去。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就让前面的积怨或反感任其发展好了,即使这样的爱心与反感能交叉并行也好,但却不能够拘泥己见)。
但是,莫非连我那憧憬不已的文学家生活也要全然放弃吗?象罗丹呀、米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jevskij,1821-1881,俄国作家,生于一个贫穷的医生家庭,军事工程学校毕业。当过制图员,1846年即发表中篇小说处女作《穷人》。他与托尔斯泰一起为俄国19世纪文学家的代表人物,1849年因参加革命团体被判死刑,后改为流放西伯利亚。由此丧失革命信心,想从宗教中寻找出路,并在作品中宣扬净化灵魂,顺从命运的观点——译者注)等人那种所谓美好的苦恼,我曾深深地羡慕过。但是终于因为未能享受到那种美好的苦恼而陷入了平凡的生活,“平凡的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寂寞无聊的字眼啊!这等于进入了痛苦的睡眠(追求艺术的精神当然不可放弃,但须尝试一下人生道路的艰难,领取在这方面进行精神修练的毕业证书。否则的话,将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害的文学家,人世间也有象长刺儿的蓟菜花之类的文学。所谓憧憬或羡慕,犹如眺望和憧憬房州海面或远山的美景那样,大海的波涛不断冲击着山岩绝壁,其中既有美景。但是,波涛却既不以此为享乐,也不以此为苦恼。为了寻求享乐,人们常常会面临坠落的深渊。你的赤面恐怖,是因为你具有比别人过强的欲望、追求精神快乐的欲望过重。当你把苦恼真正当作苦恼去尝受苦味时,你也就将它忘在了脑后。什么叫平凡的生活?人为万物之灵,这样的人间生活怎么会平凡呢?因为我们羡慕得过分奢侈,所以应该看到蝶采粉,蜂采蜜,蚂蚁作工。这都是一种自然、一种真实。因为固执己见的欲望过强,所以才形成了唯独自己一个人痛苦不堪的这种局面。污秽不堪的思想和那似是而非的奇谈怪论,也必然要相继出现,我们是万物的灵长,是大自然的发动者,无论高山或者大海,都是由于赋予了我们人类的精灵,才使之得以美化的)。
12日,起床后正值优美的黎明。很久没有看到如此的美景了。真是个值得怀念的优美的冬晨。星星还在闪烁着眼睛。来到了海边。三崎半岛已经是充满朝气,放射着亮光。远处的灯塔却还在忽明忽灭,闪闪发光。
整个上午参加耕麦用的工作。嗖嗖作响的犁声,激起了胡乱的怀念心情。昨晚虽曾那样地怀念着父母,现在却又再一次回到遭受愚味惩罚的境地。不过,马上就又恢复了对父母的眷恋之心。半天的农活劳动,全身累得象棉花似的瘫软。精神上又陷入了理智和感情冲突的漩涡。而且并没有察觉到逐步接近解决的兆头,接到先生退回的日记后,照例贪婪地赶忙读起了那红墨水写下的批语。我的大脑现在好象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历来具有的、在父母爱心抚育下所具有的心情;现有的另一部分则是莽莽撞撞地企图向艺术进发的心境,在这仅仅5分钟左右的时间里,读过先生的批语后,后面一半的心境,忽然被撞击得粉碎,似乎被大喝一声斥责说:“你这个不可救药的蠢货!”致使自己大吃一惊。在这吃惊的同时,过去一直隐蔽着的真我却忽然从我那心底深处的角落里跳了出来,真正的自我并没有因为受“一心一意为艺术”这种虚无漂渺目标的驱使,被充斥着那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虚伪气势。开始吃坂后,一想到先生所说的“你具备对于艺术品的鉴别能力吗?”就满面通红,我的整个假面孔也已悲惨地被彻底揭掉。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便立即朝田野跑去,胡乱地在地面上走来走去。“你对艺术品……”这句话一浮现出来,就满脑袋嗡嗡作响。只好使出全身力气来敲打土地,通过这种体力劳动的过程,心情渐渐地沉稳了一些。但却仍然不断地忆起。
总而言之,我是偶然碰巧才戴上了这个所谓艺术的假面,硬是把愚蠢脆弱的自己掩饰打扮起来的。一天一天地埋头在哲学概论中,读了未曾条理,未能吃透的哲学评论后,便在引起感情共鸣的地方胡乱地标划上许多红线。或者把托尔斯泰说了什么什么,贝多芬说了什么什么等等,只言片语地抄写收集起来,作成一项光怪陆离的艺术假面,拿它将自己那丑陋的面孔掩盖起来,用来反对父亲,嗤笑朋友,或悲忿地议论和指责这腐朽了的社会等等。
“即使你从事了文学,也未必就能真正成为一名诗人。”这样的红钢笔字象磁铁似地吸引着我,并且使我加以肯定。脆弱的我,难道就这样放弃了我这条坚信不疑的道路吗?(如果到了连文学也非出卖不可的地步,那它就会比商人更加卑鄙;如果是放纵而又任性地书写时,那它就会比疯人还要危险)。
想到剥落了假面后我的精神面貌是否丑陋时,反而觉得非常美好,这一天,亲子之间虽然相距千里之遥,但两颗心却紧紧地贴在一起。我那被取走假面后的心,正在静宓地向上帝礼拜。遵照上帝的指示,并不需要对双亲作出如何程度的让步,只求欢欢喜喜地沐浴在双亲的爱心之下。即使成为一个商人外形的人,我的心也永远朝向那美好的艺术,并且不断伸长着枝和叶。是否还要开花结果呢?那,我不了解,这是由上帝安排的。必须赞颂上帝,长期伪装着的高傲而又愚昧的迷雾,在今朝的黎明中,静静地被上帝那慈爱的光照射得融解消失贻尽。似是而非的所谓艺术的虚伪与隐瞒,和那愚昧的苦恼,如今总算宣告结束。美好的心愿再次冒出了幼芽。对我这次20岁时寂寞的秋天,确实永远难忘。我要永远赞颂上帝。想着想着,静静地进入了安眠。
13日,先生虽然并没有向我证明:“你的价值无非如此”这句话,但却把我自己的价值告知了我——我虽未曾伴随任何的失望——我既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豪杰,只不过是一个单纯而又脆弱的孩子,因为人世间既有人生,又有艺术,无论你怎样追求艺术,只要在人生道路上落伍了,则将一事无成,人生是由于爱的存在才能存在的。而爱,则是从爱双亲开始的。现在再不马上给父母写信,简直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便提笔写了,封长信,信中表示:今后一定要和亲切慈祥的双亲携起手来朝着新的期望的目标前进。我要学习你们所期望的商业,我们要重新得到幸福,我的病已完全治好等等。父亲呀,在此之前让你经受了多少的痛苦啊!是先生悄悄地把我领到了现在的地步。上帝对我的精神状态变得柔顺起来也会十分高兴,并赐予我们无限地恩惠。再也没有比亲子之间衷心相爱更美好,更幸福的了。我相信父亲今夜肯定会在梦中梦见我。
赤面恐怖症等等,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也不值得介意,我有父亲母亲,有老师,还有祖父母和兄弟姐妹。我迫不及待地思念着这些人。他们也都思念着我。
我并不是因为意志脆弱,才遵照家长的意志办事的。也并不是因为我和家长的意见相反,硬是学了文科后非常苦恼,才妥协去了商科。真不知道怎样讲才好,总而言之,是因为在取消假面之后对双亲产生的爱,比对于艺术的憧憬要强大得多的缘故。
14日,我隔壁的邻居来了一位客人。大约四十四、五岁,是一位个子不高,苍白面色的男子。从他那弯弯的水蛇腰和瞪得圆圆的一双大眼来看,肯定是个病号。到了下午,象是因为发烧而痛苦不堪,吭吭呛呛地咳嗽起来。晚上到了前田处,主人公吃惊地说:“是那个身体很弱的人来了”,并且告诉我他是一个肺病患者。我虽然什么也未加考虑,他却非常忧虑的说,如果传染给你可就糟了,你千万不要和他讲话,不要吃他给的东西。他若先洗过澡,你就不要再去洗,你最先去洗也没关系。因为使用一个脸盆太危险,你可以每天早上悄悄地、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来我处洗脸等等。向我提醒了许多,并且引证了肺病患者的例子,全是说了些令人恐怖的事情。我也觉得有些害怕。夜间很晚回来后,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喘息声,便害怕起来。那人那苍白脸面上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是否看到了静悄悄弯着腰走来的死神。因为我的母亲是因肺病死亡的,是否我的身上也有遗传呢?而且从那个男子肺中呼出的空气,通过走廊是否会传到我的房间来呢?还是小口小口地喘恩比较安全吧。在这样思考的过程中,我的胸中也苦闷了起来,因此,便急急忙忙地回到地铺钻进了被窝。想起了隔壁这位。男子的那付面孔,便念念有词地出声向上帝进行祈祷,但却很难入睡。前田先生如果不那么说的话,我也许就不致于这般地害怕。
说是为了练习英语,父亲给我寄来了英文报纸,下午抽空读了一些。15日,因为使用隔壁那位假定的肺病患者用过的脸盆太危险,所以使去前田处洗脸。然后回蓟中村的房间去烧早饭。其想尽快回东京去吃祖母预备好了的那热乎乎的饭菜。据说23日弟弟要来,在盼望中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真是讨厌,开始闹肚子。隔壁的人也闹起了肚子,哎哎呀呀地叫着。下午阴天,在田地里和小鹤及主人公一块儿给大葱施肥。大葱的碧绿中带有一种令人颇不愉快的颜色,浓绿的灌木围墙那边,有一只白猪在经过,女主人和孩子两个人一边用鞭子赶,-边拿芋头让它吃,引着这只肥胖而又愚蠢的动物蹒跚前进。但是,这只猪却走得很慢很慢。主人公突然说了下面的话:“即使是匹好马,如果不走的话,一时半刻也走不了多远,因为是这样的胖猪,如果它肯用力气,也许能走到下一个村子里。”那只蠢笨的野兽,总算绕过了村角,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自问:“前田先生,这只猪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打它、拥它、在前面用芋头引它,一时间也走不了多远”。我自己似乎也成了那只猪的样子。晚饭没有吃,就读起了旧约圣经。
16日,昨天晚上因为没有吃饭,所以肚子饿得难受。因为水很凉,又懒得再做饭,直接就到前田家里去吃了顿美餐。
17日,胃的情况不好,今天早上又开始泻肚子,不管它,照常到龙须菜地去干活,从地下深处刨出菜根,是相当费力的活儿。虽说拉着肚子,身体还算没有特别疲劳。按照平常的习惯吃了饭,是我和小鹤及老太太三个人在工作。她们俩个人对XX的妻了评论起来,一个一个地举了很多例子。据说这位太太在村子里因痴呆和好发脾气很有名。因吝啬和早晨睡懒觉,从人缘方面讲,据说简直算得上是个零。我也跟亳她们一块儿笑了起来,由于整日劳动,连写日记的空隙也没有。但若一旦无事可干,心情反倒更不好;好在已经快到了回东京的日子了。赤面恐怖的问题已经儿乎觉察不到了。
18日,昨天晚上因为泻肚子没能睡好。早晨早起到前田处去种小麦。象雪似地下了大霜。天气很冷,阳光还没照到田野的时候,便开始了耕地。听说这位干短工的婆娘手痛,一看她那手掌里的皱纹,就蒙古旧的鳄鱼皮那样裂开了口子,从里面露出了红肉,而且北风还在刺疼着这些裂口。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想到另外那些象是从毛孔里渗着油脂的人,每天吃着美味,到处游逛。目形之下却还有这样的农村妇女。是什么缘故我虽然弄不明白,但象这位妇女忍受这般痛苦还活在世上的人们,看来倒像是真正的人。我大半象是个业余爱好者似的在这儿劳动,而这位妇女却是为了生活,这样的劳动着。那些悠哉游哉的先生、阁下、大人物们,活得真也了不起。然而,这位可怜的妇女能拥有人类的多大力量呢?她本人不了解,社会上的一般人也不知道。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远离这个村子到过十里以外的地方,春天之后割小麦,夏天到来锄田草,秋季收稻谷,还要帮忙送到城里。她一辈子为人类奉献的功劳。没有任何人肯给说个价值,就白白地死去了。
开始种麦了,我负责施肥,即便沾在手上一些,也没觉地特别脏。因为闹肚子还没有好,累得全身精疲力尽。但是,疲劳和痛苦在上帝赐给人们的各类事物中,是最难得的东酉,又开始了对XX之妻的恶语中伤。我想起了忘恩负义的话,未再搭腔。
傍晚,打着犁耙沿着田野的土路归来,看到那位象枯木似的妇女的背影,颇感凄惨。不过,上帝是不会不公平的。“你这一辈子,只有吃饭算是浪费并耽误了点时间,此外从生病到死去之前。全都在和土地打交道疽。”上帝把不幸赐给了她,夏季的炎热和冬天的冰冻,确实痛苦。然而,连上帝也要给这位妇女赐于幸福,疲劳、空腹和安心就都是不可比拟的幸福。有的人却把怠惰、果腹及贪婪当作幸福而高兴不已,人生就应该疲劳和吃苦。此外再无其他。而疲劳和痛苦才是真正的幸福,(不把疲劳和苦恼当成苦劳的人是真正幸福的人)我对今天早晨那妇女说疼让我看的那沾满泥土的手掌和我看那手掌时她的姿态永远不能忘记。我的一位朋友退学后进入实业界时,曾给我写来一封信,其中有“所谓人生,应该有的就只有是劳动”这样一句话。我看这是在他接触到了事实的时候,才能讲出这样的真理,纸上谈兵,勉强拼凑出来的“真理”是令人厌烦的。因此说根本不需要大声喊叫什么真理呀、艺术呀或宗教等,上帝对于象这位妇女等的勤劳的人,或默默地礼拜上帝的平凡人物是真正给予爱的。我一面看着这位妇女那弯曲的背影,一面觉得她就是“平凡人们的荣耀”。我很希望彻底成为一个真正平凡的人。
19日,早晨还是很冷,昨夜仍因拉肚子未能睡好。排泄物简直和水一样,因此身体非常疲乏。稍吃点东西后,照常去耕麦田。尽管刨下一镐也是件难事。但因今天恰好又到了种麦结束的日子,所以只好强行坚持着干活。前田先生也说过下午可以休息,所以回家后便睡下。因视神经反射混乱出现的五彩缤纷的影象又一次明显地浮动在脑海,神经也可能有些过敏。因为过于疲劳,这些情况是在所难免的。时常脸红的事也无所谓了。身体方面倘能保持这样的程度,也就无话可说了。
在先生的指导下,好不容易算是达到了今天的地步。我打算放弃文学,转向商业。这肯定是件父母和祖父母非常高兴的事儿,我今后作商人是寂寞难耐的。只好准备象那个妇女那样平平凡凡地劳动到死亡。但是,面对上帝的恩赐,我是连一天也不浪费,也不放弃的。我再也不会勉勉强强地去追求那种艺术了。象过去,迷信那种似是而非的艺术,绝对不会再去崇拜它。
(那位妇女是人生的模型之一,是被还原的最单纯的标本,所谓平凡就不是什么古怪离奇。然而,在这个模型中,却收入了人生的精灵。犹如常言所说:一寸之虫也有五分魂。这与弱者不可欺,匹夫不可夺其志意思相同。这位妇女也是既有她的爱,也有她的苦。既作粘糕饼,又作佳肴招待别人,这都是值得自豪的。她也希望让孙子穿上很漂亮的衣服,有时候她也要呼唤上帝的名字。如果她连这五分魂也没有的话,就不会采取这种为死亡而劳动的做法,只能去养老院做累赘了。实际上,她自己在不知不觉地为人类做着贡献,成为人类的有功之臣。她的自豪情感就相当于你的赤面恐怖。她想送给孙子的漂亮衣服,就是你追求的艺术。人们处在生人面前时,就一定要脸红。这位客观上的妇女和主观上的妇女是截然不同的。值得学习的地方,应该吸取的东西,就是这位外观上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妇女的主观世界,她并不把痛苦当痛苦来看待,她并不是在想着必须要努力的情况下才去奋斗的。她什么也不加思考。妇女本身就等于努力劳动这件事的本身。这并不是什么理论,而是个事实。到了这种时候,你原来的赤面恐怖等念头也已经被取消了。你现在对艺术的追求已经变成你现在的商业。这是你在人生道路上表现出来的转机。它象妇女那皱裂底部的红肉曾给予你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样,使你感到再也不能不嫉妒社会上的人类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自从到房州以后,头脑好了多少,我自己并不了解(那位妇女为人生贡献了多少她也不知道),一个半月左右田园生活的收获,只不过就是这一本日记(妇女那人生的收获也只不过是她那鳄鱼皮似的皱裂的双手)。在这几天之内就要回东京了,但我感觉似乎什么收获也没有似地,虽然神经质并未觉得彻底痊愈,但却也没有什么其它可悲伤可忧虑的事情(这就叫痊愈。所谓毫无收获就是获赐太大。如果象你预期的那样,在人们面前脸不发红,那就完全变成一个无耻堕落的人。如果年轻的你满足了你的某种艺术心愿,那也只不过是象那玩具中的木偶那样,因为是毫无收获,所以你才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力量。你对这一点虽然不了解,却已为你的未来开辟了宽阔而又丰富的人生道路,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对神是应该赞颂的)。一看到那因为玩弄黄土而又黑又粗糙的双手,人生的寂寞就浮现出来。回到东京之后,再请教你的意见吧!
第二年3月初,他在来信中写道:“我每天去上野图书馆,对于赤面的问题,想到先生‘要坚持赤面、要突然进入’的话,不管它是发红,还是发青,都坚持忍受。现在已不再出现恐怖。虽然终日待续学习,却仍能心情愉快地集中注意力进行学习。读过一页后毫无记忆的情况,一次也未再发生过,现在,几乎是做到了专心致志。在归途中,也觉得自己业已具备了某种优良的素质,因而顽强地相信着自己。有的人即使有意出人头地,放肆地大声呼天喊地。我认为他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即便自己默默无语地微笑着隐避在人们之间,也预感到自己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热切希望自己成为艺术家的人,改入商科之后,并也没有发生什么矛盾,能够达到现有的程度,在很多方面都是靠先生的指导和帮助才能取得的……。想像一下开始入学的情况,就变得不安起来。即使是今天,每当在电车上有一个漂亮女子坐在身旁时,立即就会象骑在马背上那样扑通扑逋心脏跳个不停。但对这样的痛苦,仍然只有坚持和忍受。如果能够坚定不移地忍受下去。那就可以涌现出无论如何艰难也不再恐惧的勇气……”。患者于3月底,以优等成绩考入了商科大学。
当年10月,他又在来信中说:“……整个学期非常幸福地坚持在校学习,全部学科的学习成绩都是优秀……但是从这个月初开始,胃有些不好,已请假休息了一周。体重竟然减轻了大约三、四公斤。因为感冒,还发起了高烧。从此以后,连续头疼,神经也越发过敏起来。赤面恐怖的老毛病又常常涌上头脸,赤面恐怖症或许有可能重犯。然而,从去年以来,我已懂得默默地坚持等待暴风雨的过去。去年,一想到电车、剧场、学校、聚会等事,就出现阵阵的战憟感,现在却全然没有了这种情况,现在和去年相比,精神上的稳定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读者通过这一病例,你从什么角度得知此病是怎样治好的呢?必须要有明确目的。也可以说不能靠服药或使用催眠术等来单纯治疗他的病情。而是必须治好这个人,即必须端正其人生观。从这个例子来看,其中既有教育问题,又有宗教问题,也涉及到最大的人生观问题。特别对于此例,读者的疑问所在,很可能要想,对于这位患者为什么不采取办法让他沿着艺术方面去发展。虽说这是按照我对于神经质所作的诊断意见决定的,但因敝人才学疏浅,缺乏修养,但愿社会上的教育家、宗教家及其他对人生问题的有识之士,有幸针对这一实例,对我不吝赐教,提出具体的、实际的、并非是抽象的启蒙意见。
顺便还想再附加最近的另外一个例子。27岁,学生,多年来因所谓神经哀弱症状不能实现自已的志愿而非常悲观。接受我的治疗方法后,只是大约用了3周左右的时间,就恢复了朝气,并寄来了下面的来信。
“……往常已经迷惑了的精神状态,通过先生的指教,从第二天开始付诸实施。首先从室内的大扫除着手,做起了各种事情。家里的人们虽然都不好意思,但也还是让我做了些。有时候我还帮助做饭,或者模仿着做做木工活。先后新做了放伞的架子、伙房的炊具架子、脚踏子,修理了暖炉、饭桌等主要的东西。材料都是现成的板子。工具有小锯、小刀、锤子等,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已经到。可以自我宣扬说我已没有病的程度了。……敝人经过这次试验性的实践,总算体会到了“一天不劳动,一天不得食”这条古训的意义。对“自我实践才能有所体会”的说法也的确有了体会。我感到这不仅是一个人治病的秘诀,而且也是处世之道。要想用道理来支配实际生活,就必须要有实际体验的经历。最近,关于敝人的信仰问题,也出现了各种烦恼和思考。听了“烦闷即解脱”或“莫要出现矛盾”等说法,我的感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已放弃了坐禅,开始念佛。我虽然还不知道能否获得对真宗教理的体会,但是,总算改变了以前那种机械呆板的思想方法。……”
“追求艺术的精神当然不可放弃,但须尝试一下人生道路的艰难,领取在这方面进行精神修练的毕业证书。否则的话,将会成为一个对社会有害的文学家,人世间也有象长刺儿的蓟菜花之类的文学。”
森田先生的人生观方面相当哇噻👍👍👍👍👍👍
”什么叫平凡的生活?人为万物之灵,这样的人间生活怎么会平凡呢?因为我们羡慕得过分奢侈,所以应该看到蝶采粉,蜂采蜜,蚂蚁作工。这都是一种自然、一种真实。因为固执己见的欲望过强,所以才形成了唯独自己一个人痛苦不堪的这种局面。污秽不堪的思想和那似是而非的奇谈怪论,也必然要相继出现,我们是万物的灵长,是大自然的发动者,无论高山或者大海,都是由于赋予了我们人类的精灵,才使之得以美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