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取:
最近,森田先生的惟一儿子年一郎不幸病故了。这本应该继承先生事业,且无人可替代的儿子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先生与夫人该是多么的悲伤,真是令我悲痛欲绝。
告别仪式时,我站在先生的边上,在盖棺时看到先生悲痛欲绝地痛哭不止,我们也禁不住流下了伤心的泪。另外,在出棺时站在门口送别的先生养子也同样是悲痛不巳。但是,使我好奇的是,在送别仪式一结束,先生回到2楼时容貌已转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使我深为惊奇。如果先生能说明一下为什么有如此急剧变化的心理,那么将非常感谢。
森田博士:
谈一下我自己遭遇到亲人死亡事件的经验,包括高中时期叔母亡故,大学毕业后弟弟在旅顺战死,之后71岁的父亲亡故,这次是孩子的死亡。说到亲人死亡时自己的心情,如果自己没有亲身体验是很难理解的,光凭想像则很容易弄错。但是,可怕而且奇怪的是人们很想从有此体验的人那里打听这些事情来。从此意义上说,谈谈我自己的体验,对大家也许可起到某种参考作用。
记得曾是慈惠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弟弟刚战死时,我非常悲伤。因为他是我惟一的弟弟,我又一直在想努力把他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医生,因此两人亲密无间地生活。他的去世使我极为失魂落魄,之后的10年间我还是很难正视弟弟已经死亡这个事实。曾渴望或许会出现他做了俘虏,以后会突然回到家门口这样的奇迹。每当我看到差不多年龄的军人时,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对已死去孩子的种种回忆,仍会很生动地浮现在脑海里。一旦稍微回想起具体一点的事,心里就难过得话也讲不出来。所以现在我尚不能全面地谈对孩子死亡的实际感受,只能是抽象地谈谈我的心情。
我们都有这样一种习惯,就是在吊丧时常会安慰其家属说:“死去的人已不会回来了,只有自己想穿一点”,等等。实际上真是多此一举,难道还会有谁不知道吗?明明知道死去的人是不能回来的,但往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才是亲生骨肉间真实心情。如果自己的孩子患了绝症,作为父母来说,哪怕是到最后一刻都不认为孩子会死,一心盼望着或许会产生奇迹而不肯抛弃哪怕是一丝希望。另外,即使死掉以后,感觉到他好像还会回来,甚至已经变成了灰,还不敢否定孩子会不在这个世上。更正确地说,理智上的清楚认识是过于可怕和难以接受的,因为常常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状态弄混淆,这是不必要的。如果完全清楚地认识到“死亡”这个情况就会觉得可怕,故而要避开它。
那便是人类感情的本质。我就是服从这个感情的本来面目,一点都不设法去“想开点”等。正因为如此,才能像小孩一样以真实的感情去痛哭不止。也正因为是单纯的感情,才能像“心随万境”般,使感情很快地转换。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悲伤也会逐渐地减轻。小孩的感情之所以易变,完全是一种纯粹的感情。
说到我现在的心情,就是哪怕我下地狱也好,发疯也好,只要我能见到孩子,我都愿意。也就是说我的心决不是自己在内向简单地活动着,而是在一门心思想着孩子的事情,一直为孩子而悲伤,那大概便是我们平时所称的纯情吧。
另一方面,一旦用自己的理智去下种种努力,反反复复地思索着去克服自己的纯情,纯情就会消失掉,心情转换也不会成功。我们往往会发现年轻人、过分注重修养的人,或者道学家之类的人很会评论说:“男人不可以哭泣”啦、“哭泣对别人是不礼貌的”啦、“在人前哭泣有失体统”啦,或者“要记住人生无常”啦,等等。总之,使用了各种各样的主义、理论,以便可以固执地压抑感情。可是我并不抱有那种主义、理论之类的东西,所以才会像孩子一样听任感情而哭泣。尽管如此,在众人面前这样做到底还是很不协调。虽说这是属于自然规律但也总是不太好,所以当我身边只有亲密的人的时候才抑制不住悲痛地哭泣。这样一来,通过哭泣就使我的感情得以放出,心情开朗,趋于平静,有一种“万事皆空”的感觉。
另外,在纯情的表现上,如在哭笑无常、不太在乎周围情况这一点上,小孩和老人则是很相似的。区别在于老年人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经验,懂得人生的酸甜苦辣,而且有关“爱”的范围也考虑到周围众人。
在我与我妻子之间作个比较,就可发现我妻子还有不同于我的种种问题,比如说怎样才能克服悲痛啦、今后怎样活下去啦等等。另外,还得想出各种各样办法以使不去想这件事。因而变得整日悲伤不已而无法工作。再来说说我的心情,对孩子的死当然悲痛,但对悲痛如何解决也无能为力,这是完全的、必然的悲痛,是无法同其他事情相比的,悲痛的性质也不是可以掩饰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悲痛会一点点消失。在感到无法断念之际,自然地也就断念了。在我最初的想像中,如果孩子死去的话,自己的身心状态都将会崩溃,根本活不下去。但实际上真的碰到了孩子死亡这个现实时,最后还是能够活下去的,而且还能在这里与大家谈论这件事。
另外,对死去孩子的回忆次数,也会随着日子的推移而逐渐减少,但悲伤的联想还会经常像闪电一样在心中闪过。例如在看书时,会想起那个孩子生前非常敏捷地翻书的情形;在听到收音机中播放滑稽相声《暖怀》时,会联想起在孩子怀中曾焐着热水袋的情景;读到《中庸》一书中的“继往开来”一词,马上就会想起他曾说过要“继承父业”的话。面对这些情况,虽说在心中会产生出种种联想,但也会毫无保留地随即流逝,马上就忘掉了,毫不在乎这些回忆。
但我的妻子就不同,只要亲朋好友来访,其谈话的主题总是不变,反反复复地向对方说孩子在患病时没有给他好好的治疗,当时如果是那样做就好了,或是这样做就好了等等。初看似乎是借此发泄自己的悲伤感情,使之能好受一点;但事实并非如此,反反复复地唠叨反而会煽起自己的感情。比如我们有时在愤怒的时候骂对方坏话、粗话,甚至报以老拳,也许会使自己的心情一时痛快。但转而一想,又担心会否使对方发怒、招怨而后悔不已。这样反反复复左思右想,就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快、忧郁。也就是说不要让愤怒的感情爆发,一直克制着并使之万无一失,实际上却是一条安逸的近路。
同理,见到有人就反复地唠叨对死去孩子的悲伤回忆,只会在心中越来越加深烙印,就像是在不断地培育着悲伤的种子一样。我也经常提醒来我这里治疗神经症的患者,不要逢人就对人诉说头痛、强迫观念的苦恼等表现,便是出于同一个道理。
我在这里对各位讨论自己悲伤的回忆,决不是为了求得大家的同情。之所以要说,是考虑再三,认为对大家有所启发,或可供参考才说的。平时几乎根本不去谈论已死去的孩子这一件事,所以悲痛的感情也不会逐渐增强。
香取:
在先生的《恋爱心理》一书中,提出了3条“感情法则”。第一,让感情如旧保持,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自然地平稳;第二,把感情付诸行动,会迅速平稳产生或转移;第三,不断刺激感情的话,它会变得越来越强烈。过去因这3个法则的关系过于复杂而难以理解,但今天听了先生所说的就明白了。对愤怒的感情等应该用第一法则来处理,哪怕非常生气想吵架,只要忍耐3天就会消气,吵架的机会也找不到了。相反如果爆发出来,对方能够认错的话,虽说愤怒的感情得到发散,可以消失,但反过来则会感到因做得太过分而后悔不已。再则对方能够认错的情况实际上也很少,而总是会用各种方式予以反击,这么一来又刺激了新的愤怒情感,结果则是永无宁日。
森田博士:
正是如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要把对自己、对他人有害的不好的情感付诸行动,可以搁一段时间让其自然地消失较为妥善。相反,应经常去表现我们好的感情活动,并使之在心中不断加深印象,适当时给予扶植。
我就是服从这个感情的本来面目,一点都不设法去“想开点”等。正因为如此,才能像小孩一样以真实的感情去痛哭不止。也正因为是单纯的感情,才能像“心随万境”般,使感情很快地转换。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悲伤也会逐渐地减轻。小孩的感情之所以易变,完全是一种纯粹的感情。